遠處忽然傳來幾聲狗吠,“汪汪”的,隔著山梁飄過來,恍惚間像是黑子追著晨霧在叫,聲音里帶著點舍不得的挽留。
……
土路被往來的腳步碾得松軟,車轍里的細沙混著枯草,被風一卷就成了黃蒙蒙的霧。
那灰沙鉆得刁鉆,順著溫羽凡的鼻腔往里撲,嗆得他喉頭發(fā)緊,忍不住偏頭咳了兩聲。
咳完才發(fā)現(xiàn),鼻尖早已沾了層土黃,抬手一抹,掌心里便落了些簌簌的粉末,帶著日曬后的溫熱。
他望著前方盤在山腰間的山道,像條被曬蔫的青蛇,在濃綠的松柏與淺黃的茅草間若隱若現(xiàn)。
腳下的布鞋磨得發(fā)亮,鞋底薄得能感覺到石子的棱角。
“該有五里地了。”他低聲對自己說,聲音里帶著氣音,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從干渴的喉嚨里拽出根細棉線。
山道突然拐過一道急彎,像是被誰猛地扯了一下。
下一秒,一抹紅就撞進了眼里。
是班車??奎c的頂篷。
那紅漆早已被風雨剝得斑駁,露出底下的木骨,卻依舊紅得扎眼。
在漫山遍野的綠里,像團燒得正旺的火苗,又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星燈。
溫羽凡的腳步頓了頓,連呼吸都漏了半拍。
金滿倉趴在他背上,傷腿的夾板硌得他后腰發(fā)疼,此刻卻忽然直了直脖子:“那是……能坐的車?”聲音里的雀躍,像石子投進靜水里,蕩得三人心里都發(fā)顫。
往前走了幾步,一面斑駁的廣告墻從樹后露了出來。
墻皮卷著邊,像被啃過的餅,露出里面的黃土。
“要想富,先修路”幾個字褪成了淺粉,筆畫邊緣被雨水泡得發(fā)虛,卻仍能看出當年刷寫時的用力。
墻根處長著半人高的狗尾草,穗子垂著,掃過墻面上的劃痕,像是在輕輕撫摸這些被時光磨舊的字跡。
霞姐伸手碰了碰墻皮,指尖落下些碎末:“這字,怕是比咱們歲數(shù)都大?!?/p>
走到停靠點時,那輛開往縣城的班車正歪在路邊喘氣。
說是車,倒不如說像個飽經(jīng)風霜的鐵盒子。
車身的綠漆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底下銹得發(fā)紅的鐵皮,陽光照上去,竟反射出些細碎的亮,像撒了把碎玻璃。
副駕駛的車窗缺了角,用塊透明塑料布糊著,布上裂了道斜紋,被風一吹就“嘩啦啦”響,活像只撲扇翅膀的灰蝶。
后窗更慘,玻璃干脆沒了,只釘著塊硬紙板,上面用紅漆寫著“縣城”,字跡被雨水泡得發(fā)暈,看著倒像團模糊的血痕。
還沒靠近,一股混雜著劣質(zhì)煙草、汗味與柴油的氣息就漫了過來。
那味道沖得很,卻奇異地帶著股煙火氣——是人間的味道。
溫羽凡掀開布簾往里瞅,二十幾個座位擠得滿滿當當,扛著鋤頭的老農(nóng)、抱著竹籃的婦人、背著書包打瞌睡的少年,胳膊肘碰著胳膊肘,膝蓋頂著前排的椅背,卻沒人抱怨。
引擎“吭哧吭哧”地響,像頭拉磨的老黃牛,每喘口氣都帶著顫,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可誰都知道,這破車是山里人通往縣城的唯一指望。
“去縣城不?”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探出個中年婦女的腦袋。
她臉上淌著汗,鬢角的碎發(fā)粘在頰邊,肥厚的下巴擠在門框上,擠出幾道肉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