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繼續(xù)往前開,引擎的“吭哧”聲混著車廂里的咳嗽與低語,成了此刻最實在的背景音。
就在這時,班車猛地碾過一塊凸起的碎石,整個車廂像被按在地上狠狠搖晃的篩子。
“都坐好了!別把身子探出去!出了事我們可擔不起!”中年婦女的嗓門裹著柴油味撞過來,她攥著的鈔票夾子油光锃亮,邊角卷成了波浪,夾著的毛票邊角泛著黑黃,像是浸過無數次汗水。
她在過道里踉蹌著,膠鞋跟磕在鐵皮地板上“咚咚”響,每走一步都要伸手扶一把前排座椅的靠背,指甲縫里嵌著黑泥,在磨得發(fā)亮的椅套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買票了買票了!一人十塊!”她終于挪到最后排,下巴上的肉隨著呼吸一顫一顫,目光掃過溫羽凡三人沾著草屑的褲腳,眉頭皺成個疙瘩。
“誒,不好意思?!甭犚娺@話,溫羽凡正扒著后窗望趙大爺的身影,忙將半個探出窗外的身子縮回來,肩膀“咚”地撞在后排鐵皮架上,他齜了下牙,下意識護住背上的長條包裹,臉上堆起些歉意的笑。
中年婦女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肥厚的下巴上掛著汗珠,順著脖頸滑進洗得發(fā)白的襯衫里:“買票,買票!一人十塊!”
“我來買票,是三個人。”霞姐連忙應聲,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
她剛把帆布包往腿上挪了挪,包底的雞蛋硌得膝蓋發(fā)疼,便彎腰去摸褲兜。
指尖探進褲兜的瞬間,她心里“咯噔”一下。
粗布褲兜磨得薄如蟬翼,能摸到鈔票被體溫焐出的潮氣,還有硬幣邊緣硌手的棱。
她把錢都掏了出來,攤在手心:兩張十塊的邊角卷著毛邊,像是被反復揉過又撫平;兩張五塊的沾著點褐色污漬,說不清是泥還是油;最底下是兩個一元硬幣,邊緣磨得發(fā)亮。
她低著頭,睫毛垂下來遮住眼底的情緒,指尖笨拙地數著:“十、二十、二十五、三十……還有兩個硬幣,一共三十二。”聲音輕得像怕驚到誰。
她把四張紙幣都遞過去,指尖不小心蹭到中年婦女沾著油漬的手,像觸到塊冰涼的蠟:“給你,三十?!?/p>
中年婦女一把抓過錢,看都沒看就塞進鈔票夾,塑料夾子“咔噠”一聲咬住紙幣,邊緣被夾得更皺了。
她轉身時嘟囔了句“山里來的就是省”,膠鞋跟又在地板上磕出一串“咚咚”聲,沒給小票,也沒再回頭,漸漸消失在車廂前端的嘈雜里。
霞姐將兩個硬幣捏在手心,指腹反復摩挲著那個缺角的硬幣,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卻暖不起來。
她抬眼看向溫羽凡和金滿倉,聲音里裹著點無奈:“只剩倆鋼镚了?!?/p>
陽光恰好從車頂的破洞漏下來,斜斜打在她手背上,汗毛根根分明,像覆著層碎金。
可那金色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落在指節(jié)處干裂的口子上,倒像是在數著他們這一路的狼狽——被鬼針草勾破的褲腳,沾著血漬的紗布,還有趙大爺塞給他們卻沒舍得吃的雞蛋。
班車像頭喘著粗氣的老黃牛,在崎嶇的山道上左搖右擺。
鐵皮車廂“嘎吱嘎吱”地響,像是隨時會散架,座椅靠背磨得發(fā)亮,硌得人骨頭生疼。
前排的老農把草帽往臉上一扣,打起了呼嚕;
抱著竹籃的婦人正低頭哄著懷里的孩子,奶聲奶氣的哭鬧混著引擎的轟鳴,在車廂里漫開。
遠處縣城的樓群在地平線上起伏,矮的高的擠在一起,真像堆沒擺齊的火柴盒。
陽光照在玻璃幕墻上,亮得晃眼,可隔著層揚起的塵土看過去,又模糊得像場夢——那里面藏著他們要找的前路,卻也藏著說不清的兇險。
窗外的山影越來越遠,青黛色的輪廓被霧裹著,像幅沒干透的畫。
可三個人都沒說話,心里卻同時浮現出那個身影:趙大爺拄著竹棍站在塵土里,藍布包放在腳邊,旱煙桿斜別在腰間,風吹動他花白的頭發(fā),像株倔強的老椿樹。
那身影會像顆釘子,牢牢釘在這段顛簸的記憶里,帶著稻花香,帶著草藥味,帶著山野里最實在的暖,在往后無數個難眠的夜里,悄悄熨帖他們被風霜磨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