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至少此刻,他能在這川渝的山路上,多喘口氣,多靠近京城一步。
摩托車繼續(xù)在山路上顛簸,引擎的轟鳴混著風聲,像一首粗糙卻倔強的歌,在連綿的群山里一路向南。
……
十月的風卷著山尖的涼意,順著蜿蜒的山道往下淌。
溫羽凡扶著摩托車把手,視線落在路牌上。
漢字的邊角還沾著新落的雨痕,筆鋒凌厲如刀,而旁邊并排的苗文卻像纏繞的藤蔓,彎彎曲曲地爬滿金屬牌面,靛藍色的顏料在夜色里泛著冷光,像是用某種植物汁液混著銀粉調(diào)和而成,細看時能發(fā)現(xiàn)筆畫間藏著細碎的銀星。
兩種文字在路牌上涇渭分明,又在邊緣處悄然暈染,像這片土地上兩種共生的呼吸。
月亮爬過雷公山的山脊時,摩托車正碾過一截斷裂的瀝青路面。
最后一點柏油的黑在輪胎下碎成星子,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巖石,尖銳的棱角剮著輪胎紋路,發(fā)出“嗤啦”的輕響,像有什么東西正在暗處磨牙。
溫羽凡抬頭望了眼中天的月亮,銀輝透過頭盔面罩落在他睫毛上。
前路被山影吞成濃黑的墨,連車燈都穿不透三丈遠,但他握著車把的手卻穩(wěn)得很,指腹碾過磨禿的防滑紋,帶出些微發(fā)燙的金屬味。
入黔的第一縷晨光,是被摩托車的引擎聲驚破的。
山道像條被巨蟒盤過的綢帶,在蒼翠的山間盤繞出無數(shù)個銳角,最陡的地方幾乎要豎起來,溫羽凡得把身體壓得極低,膝蓋幾乎蹭到地面,才能對抗那股要把人掀下山崖的離心力。
車斗里的備用油桶撞得“咚咚”響,像是在給這趟顛簸的旅程敲著不規(guī)律的鼓點,銹跡從桶身的破洞往外滲,在擋泥板上積成暗紅色的痂。
轉(zhuǎn)過那道幾乎九十度的彎時,溫羽凡的呼吸突然頓了半秒。
大片靛青色的梯田正從云海里漫出來。
不是那種規(guī)整的幾何形狀,而是順著山勢自然鋪展的波浪,一層疊著一層,從半山腰直抵云深處。
稻穗已經(jīng)割盡,留著齊腰的禾茬,被霜氣染成了深靛色,風一吹,就像起伏的波浪,泛著啞光的藍。
最陡的地方,田埂窄得像根線,把梯田切成細碎的菱形,遠遠望去,真像誰打翻了染缸,靛藍的染料順著山坡淌,漫過石縫,漫過樹根,連空氣里都飄著股草木發(fā)酵的澀味。
苗家吊腳樓就嵌在梯田的褶皺里。
木頭的原色被歲月浸成了深褐,飛檐翹角像被磨尖的鳥喙,齊刷刷地指向天空,刺破了纏繞的霧靄。
最顯眼的是檐下的銅鈴,不是那種圓潤的球形,而是鑄成了蝴蝶的模樣,翅膀上刻著細密的花紋,山風拂過時,千萬只“蝴蝶”同時振翅,發(fā)出的聲響不是清脆的叮鈴,而是帶著點沉郁的嗡鳴,像誰用指尖撥動了埋在土里的古弦,余韻順著梯田的溝壑漫開,在山谷里打了個轉(zhuǎn),又悠悠地飄回來。
摩托車碾過村口的青石板路時,露水順著石板的紋路往低洼處聚,積成一汪汪小小的鏡湖,倒映著吊腳樓的飛檐和天上的流云。
車輪壓過的地方,水花“噗嗤”一聲濺起,驚得兩三只花蝴蝶從路邊的野菊上飛起來。
翅膀是那種極艷的橙紅,綴著墨色的斑點,像被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它們沒頭沒腦地往霧里鉆,最終停在遠處一棟吊腳樓的窗臺上。
那里正飄出酸湯的氣息,不是那種尖銳的酸,而是混著番茄發(fā)酵后的醇厚,里頭裹著木姜子獨有的辛香,像只無形的手,輕輕撓著人的舌根。
溫羽凡摘下頭盔,山風立刻卷著他汗?jié)竦陌l(fā)梢往耳后貼。
發(fā)間還沾著路上的塵土,混著機油的味道,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
空氣里飄著艾草曬干后的淡苦,那是苗家人掛在門楣上驅(qū)蟲的;
還藏著點若有若無的火藥味,像是從某個獵戶家的屋檐下飄來的,帶著鐵砂被燒過的腥氣。
這兩種味道纏在一起,成了苗地獨有的氣息,既藏著蠱毒的神秘——說不定哪片草葉下就藏著吐信的毒蟲,又透著獵槍的剛硬,仿佛在說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來都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