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積雪簌簌墜落時,陳硯已立在階前。
不過近一年的時間未見,卻總覺恍若隔世。好似那昔日總追在她身后的垂髫少年,一晃就長成這挺拔模樣,往陳稚魚跟前一站,竟生生高出一個頭來,青布棉袍裹著清瘦的身子,倒更顯身姿如竹。
陸曜將手中行囊遞與喆文,囑他安置在西廂房,剛抬步要往正屋去,眼角余光便瞥見那小子猛地將妻子攬入懷中。
他眉峰驟然擰緊,大步跨過去,手剛搭上少年肩頭,就聽見妻子帶著哭腔的聲音漫出來:“怎的瘦了這許多?在書院里,當真好好用飯了?”
陳硯松了松手臂,余光斜斜掃過一旁面色沉沉的男人,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婉茵阿姐帶了薄紅的眼角,不動聲色地往她身邊靠了靠,語氣里裹著幾分壓抑的哽咽,又摻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阿姐事事都給我安排得妥帖,哪里會有不好的?倒是今兒個,還勞煩陸大人親自去接,實在是過意不去?!?/p>
陳稚魚望著他,目光與看陳握瑜時一般溫軟,偏這弟弟,許是自小跟著他的師父四處游歷,少有歸家的時候,就更黏人些,心思也細敏如發(fā),她素來多疼他幾分,此刻只當他是思念情切,全然沒聽出話里的微妙,只拉著他手腕細細打量。
可這話落進陸曜耳中,便添了無數(shù)意味。這小子,初見時瞧著乖順無害,開口卻這般……活脫脫一副巧舌如簧的模樣!
自見面起,一聲“姐夫”都吝于出口,左一句“陸大人”,右一句“陸大人”,倒像是他與他阿姐尚未成婚一般!
陳稚魚拉著陳硯的手,又瞥見身旁夫君臉色沉得像窗外的寒天,微微一怔,便先松開了弟弟,渾然不覺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陡然暗了暗,竟帶了幾分狼崽般的執(zhí)拗。
她抬手替陸曜拂去圍領上沾的雪沫,指尖剛觸到他頸間,就見陸曜眸色一亮,反手攥住她的手捂在掌心,聲音里帶了點刻意的微揚:“外頭雪大,你懷著身孕,仔細受了寒??爝M屋吧,我都聞著飯菜香了——可做了我愛吃的?”
陳稚魚被他攥著手,掌心暖烘烘的,眼里立時漾起清潤的笑意,點頭道:“做了,灶上正溫著呢?!?/p>
陸曜這才轉(zhuǎn)眸看向垂眸立在一旁的陳硯,語氣聽著平和,卻字字都帶著分寸:“表弟難得來一回,后廚該多備些表弟愛吃的才是。畢竟白鹿書院課業(yè)繁重,這回能住上幾日,下回來,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呢。”
話里話外,皆是宣示主權的意思。換作往日,陸曜斷不會做這等幼稚事,可今日當著這小子的面,他偏就這么說了。
話語間提到了他,陳硯畢竟是知禮數(shù)的,聞言抬頭拱手,語氣依舊客客氣氣,卻綿里藏針:“陸大人費心了。我與阿姐一同長大,從小到大,只要是阿姐親手安排的,便沒有我不愛吃的?!?/p>
陸曜臉上的笑意頓了頓,看他說得一派坦然,仿佛只是在說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心里頭早已冷哼一聲,卻也不多言,只牽著陳稚魚的手,徑直往屋里去。
棉簾被撩起時,帶起一陣暖融融的風,將門外的寒意隔絕在外。一行三人,終于踏入了暖意蒸騰的正屋。
飯菜流水般端上桌,青瓷碗碟里盛著熱氣騰騰的菜肴,氤氳的白氣模糊了窗上的冰花。
陳稚魚執(zhí)起公筷,先給陳硯夾了一筷子糟熘魚片,柔聲問:“書院的膳食清淡,想來不合你口味。這魚片是按你小時候愛吃的法子做的,這次放了些梅子,味道會有些變化,嘗嘗看?”
陳硯低頭應了聲“謝阿姐”,筷子剛碰到碗沿,眼角的余光便似有若無地掃過陸曜。
他慢慢嚼著魚片,聲音溫馴:“阿姐的手藝越發(fā)好了。書院的飯食雖簡,卻也清凈,只是夜里伏案時,總想起阿姐煨的蓮子羹?!?/p>
“這有何難?”陳稚魚笑眼彎彎,“往后每日讓廚房給你煨一盅便是?!?/p>
陳硯笑笑,咽下口中的菜食,看著婉茵阿姐柔亮的眼眸,說道:“其實懷念的不只是阿姐的手藝,而是以前和阿姐一起去摘蓮子的樂趣,可惜,以后恐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p>
這種“憶當年”的話,總會勾起人無數(shù)的感慨和回憶,陳稚魚眼眶微微濕潤,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從書院的課業(yè)聊到從前游歷的趣聞,還有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過去,倒把主位上的陸曜襯得像個外人。
他握著筷子的手微微收緊,目光落在陳硯那雙看似純良的眼睛上——方才陳硯低頭喝湯時,那瞬間掠過的、帶著幾分挑釁的眼神,可瞞不過他陸曜的眼睛。
這小子,明里暗里都在宣示他與稚魚的親近。
陸曜忽然開口,夾了一筷子炒得油亮的腰花放在陳稚魚碗里:“你懷著身子,多吃些這個補補?!庇痔а劭聪蜿惓?,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說起來,我與你阿姐成婚已有半年,你這聲‘姐夫’,倒是遲遲沒等來。”
陳稚魚聞言一怔,這才回過神來,正要開口圓場,卻見陳硯已擱下竹筷,斂衽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作了個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