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零二分,陳硯蹲在城西收容所的警戒線外,第七次數(shù)完地上的碎玻璃。
一共287片。最大的那塊邊緣沾著暗紅色的涂料,和收容所外墻上“記憶即力量”的標(biāo)語顏色一致。昨夜的爆炸在墻面炸出個半米寬的洞,露出里面的鋼筋,像根生銹的肋骨。幾個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正在清理廢墟,金屬探測器發(fā)出“滴滴”的聲響,在瓦礫堆里翻找著什么。
“新來的?”旁邊遞過來半塊面包,是個留著寸頭的男生,校服上別著“城西三中”的?;眨厍暗谋O(jiān)測儀是黑色的——這是“記憶適應(yīng)者”的標(biāo)識,萬里挑一的幸運兒,能像正常人一樣過濾無關(guān)記憶。
陳硯接過面包,指尖觸到男生校服口袋里的硬物,形狀像枚硬幣。“你怎么在這?”
“我哥以前住這兒?!蹦猩Я丝诿姘?,眼神掃過廢墟,“編號734,三個月前變成‘活檔案’了,只會重復(fù)說五歲那年在幼兒園搶玩具的事。”他頓了頓,突然笑了,“其實挺好的,至少不用記得我嫂子跟人跑了,他哭得像個傻子?!?/p>
陳硯的喉嚨發(fā)緊?!盎顧n案”是收容所里最絕望的存在,大腦被單一記憶片段占據(jù),像卡殼的磁帶。他想起王奶奶總對著空牛奶盒念叨孫子,說不定哪天也會變成這樣。
“昨晚爆炸前,你聽到什么了嗎?”他追問。
男生往嘴里塞面包的動作頓了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凌晨一點十七分,收容所的警報響過一次,不是爆炸警報,是‘遺忘者’預(yù)警。聽說有人看到個穿黑風(fēng)衣的女人,站在樓頂,周圍三米內(nèi)的監(jiān)控全失靈了——就像被什么東西擦掉了一樣?!?/p>
“擦掉?”
“嗯,像用橡皮擦掉鉛筆字?!蹦猩檬种冈诘厣蟿澚藗€圈,然后擦掉,“有人說‘遺忘者’能釋放‘記憶迷霧’,讓周圍的人暫時忘記正在發(fā)生的事。你想啊,要是能忘記那些糟心事……”
他的話沒說完,警戒線內(nèi)突然傳來騷動。兩個工作人員抬著個蓋著白布的擔(dān)架走出來,布單下露出一只手,手指蜷曲,像是死前攥著什么東西。陳硯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只手的虎口處有塊月牙形的疤——和父親的一模一樣。
他幾乎是本能地沖過警戒線,被工作人員攔住。“讓開!”他嘶吼著掙扎,記憶碎片再次涌來:十歲那年父親教他削鉛筆,刀片劃到虎口,血滴在練習(xí)本上,父親用嘴給他吮吸傷口,胡子扎得他脖子發(fā)癢。
“先生,請配合!”工作人員的對講機在響,“發(fā)現(xiàn)疑似‘遺忘者’遺留物,立即封鎖現(xiàn)場!”
陳硯的目光被擔(dān)架旁的證物袋吸引。袋子里裝著半張燒焦的紙條,上面的字跡依稀可辨:“第三批‘錨點’已激活,目標(biāo)……”后面的字被燒沒了,但“錨點”兩個字像針一樣刺進他的眼睛——這是記憶監(jiān)測儀的核心技術(shù)術(shù)語,只有官方研究人員才知道。
“那是什么?”他指著證物袋。
工作人員臉色一變,迅速用黑布蓋住袋子。“無可奉告?!?/p>
陳硯被推搡著退到警戒線外,男生拽了拽他的胳膊:“別沖動,‘記憶維穩(wěn)局’的人快來了?!彼惓幨掷锶藗€東西,“這個給你,我哥藏的,說能找到‘真相’?!?/p>
是枚銅制鑰匙,形狀古怪,像只展翅的鳥。陳硯認(rèn)出這是收容所檔案室的鑰匙——他在父親留下的舊照片里見過,照片上父親站在收容所門口,手里攥著的正是這枚鑰匙。
“你哥……”
“他以前是這里的醫(yī)生?!蹦猩穆曇魤旱脴O低,“三個月前突然變成‘活檔案’,我懷疑和‘錨點’有關(guān)。拿著鑰匙去檔案室,第三排書架,找標(biāo)著‘0’的盒子。”
遠(yuǎn)處傳來警笛聲,比剛才更近了。男生拍了拍陳硯的肩膀,轉(zhuǎn)身混進圍觀人群,校服上的黑色監(jiān)測儀在陽光下閃了閃。陳硯握緊鑰匙,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突然想起父親照片里的背景——收容所樓頂?shù)谋芾揍?,形狀和這枚鑰匙驚人地相似。
他轉(zhuǎn)身走進巷弄,把鑰匙藏進懷表的夾層里。表蓋內(nèi)側(cè)的“遺忘是上帝的禮物”被鑰匙硌出個淺痕,像道新的記憶錨點。
走到巷口時,手機突然震動。是條陌生短信,只有一個地址和時間:“老鐘表店,下午三點,帶懷表來?!?/p>
陳硯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懷表,金屬表面還留著他的l溫。發(fā)信人是誰?怎么知道他有懷表?無數(shù)疑問涌上來,卻被另一個念頭蓋過:或許這就是找到“自然遺忘”的線索,就像男生說的,像橡皮擦掉鉛筆字,不刻意,不費力。
他抬頭看了看天,烏云正在散開,露出一小片湛藍。這讓他想起十二歲那個暴雨后的下午,父親把他扛在肩上走過積水的街道,陽光透過云層照下來,在水洼里碎成一片金。那時侯的記憶里,沒有爭吵,沒有眼淚,只有溫暖的陽光和父親的笑聲。
原來有些記憶,就算不刻意忘記,也會被更溫暖的畫面覆蓋。
陳硯握緊懷表,朝著老鐘表店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至少有個地方可以去,有個線索可以追,總比在每個凌晨四點被十七年前的蠟筆刺痛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