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遙遠飛地的兵。
胤礽心中一陣激蕩,那么多年了,皇阿瑪心里的堅冰與防備,終于被他融化了一點。
至于程家日后如何?沒聽見張廷玉的官銜前頭還有代理二字?康熙對張廷玉的期許顯然不僅僅是一個戶部侍郎,到時候程世福官復原職的機會,胤礽覺著至少有六成。
而張廷玉……胤礽不用想都知道,只要他這幾年沒有過錯,能兢兢業(yè)業(yè)當差,三年過后皇阿瑪自然還要把他再往上升一升的。
程懷章正好也可以借此機會回到翰林院,胤礽已經(jīng)想好了把他安在什么位置上了。
胤礽眼底有一點淚,被他竭力忍了回去,只是親昵地向康熙鞠了一躬:“多謝皇阿瑪疼兒子,處處為兒子打算?!?/p>
康熙讓他坐下,喟嘆道:“也就你能明白朕的心。”在面子和里子當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哪個更好的,他也沒說透,但保成就明白了。能跟兒子這樣交心,總有人能明白你的話,讓已經(jīng)年邁的帝王心里也充滿了感慨與溫暖。
這也是他愿意放一放手的原因。
#
毓慶宮,后罩房里。
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陽光穿過菱花窗格,一塊一塊,完完整整拓印在了地磚上,還有一些落在程婉蘊眉眼間。她昨日發(fā)了燒,出了一身汗,今兒反倒好多了,只是精神還不太好,做什么都像被雨水澆過的花草,蔫蔫的。
祖母是夜里頭突然去世的,早起來吳氏才發(fā)現(xiàn),她沒給家里留下什么話,只是前一日還念叨著懷章和懷靖不知道今年過年的時候還能不能回來,阿蘊選進宮里也不知道過得怎么樣。
老太太這兩年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先前她和吳氏、小孫子一塊兒回了歙縣一趟,是存著耀武揚威的心思的——瞧瞧!當年你們這些親朋都瞧不起她,如今又如何?快來瞧一瞧、看一看,老娘我衣錦還鄉(xiāng)啦!
可是炫也沒炫成,當年欺負她孤兒寡母的很多親戚都已經(jīng)黃土一抔,這事兒似乎讓她放下了很多事,也頗覺遺憾。后來回了京城,老太太安安逸逸的,反倒?jié)u漸糊涂了,還總是記著程婉蘊剛剛選秀進宮的事情,每天都擔憂地問吳氏,阿蘊可有寄信回來?怎么進了宮沒個消息。
吳氏總會一邊替她拍拍衣裳,一邊糾正她:“如今要叫娘娘啦,不能叫阿蘊了?!?/p>
祖母就會瞪吳氏:“胡說八道!”
吳氏無奈:“是是是,是媳婦胡說八道?!?/p>
程婉蘊就想起來,她剛進宮的時候孑然一身,又被欺凌又被排擠,心里罵著賊老天強忍著這一切,那會兒沒法給家里報平安,剛進了東宮那會兒也是表面鎮(zhèn)定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更多,也不敢往外遞信,只想著家里肯定會知道她已經(jīng)入選,既然如此就不要多事了。
可如今她才意識到,家里雖然得了宮里的消息,知道她進了東宮,卻并沒有因此放心的,至少祖母一定是這樣嘮嘮叨叨地擔憂過她。
她去了程家,程家很擠很擠,甭管認不認得這個老太太,都是沖著太子嬪母家這個名號來的,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吏、鄰居、還有些湊熱鬧的,嗚嗚泱泱一大堆。
程世福領著懷章、懷章的幾個兒子披麻戴孝跪在靈堂,有人上來敬香他們就跪一次,一天下來人都站不起來。
女眷們便都在里頭,守著棺材燒紙,程婉蘊也給祖母仔仔細細疊了幾個金元寶燒了,她沒有哭,只是靜靜地聽吳氏哽咽著說老太太平日里都做了什么、說了什么,程婉蘊記憶里的祖母也好像活了起來似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祖母領著她和程懷章、程懷靖(婉燕婉荷不喜歡出門曬太陽,總是不去的)趕騾車去收田租子,那會兒家里雇不起車夫,祖母就坐前頭自個趕車,這車說是騾車實際上連個車頂棚也沒有,就一塊木板,下頭按兩個輪子而已。
他們仨都還小小的,尤其懷靖,人小戴不上遮陽的斗笠,就被祖母塞進要用來裝稻子的籮筐里,還蓋上了藤編的蓋子,說是這樣不會被太陽曬到。懷靖是個多動癥患兒,哪里忍得住,經(jīng)常頂開蓋子要爬出來,程婉蘊就跟打地鼠一樣把他摁下去,然后他又冒出來,程婉蘊再摁,后來懷章也幫著摁弟弟,三個人在木板上打打鬧鬧,祖母趕車的手藝也談不上多好,放在后世只怕要在車屁股貼滿“實習”的貼紙,她在前頭就嚷:“不許動了!都不許動了!”
他們仨哪里肯聽啊,在后頭都快打起來了,然后車被小石子一別,祖孫四人就嗷嗷叫著連人帶車就翻進稻田里去了。程婉蘊趕緊把兩個泥人弟弟拔出來,就見祖母也已經(jīng)一身泥水從溝里爬上來了,默默地脫下鞋子,臉黑如鍋底:“你們三個小兔崽子——”
程婉蘊心道不好,連忙轉身就跑,懷章也立刻跟上,就剩下腿短人小的懷靖喊著等等我?。傁肱芫捅蛔婺缸バ‰u崽子似的拎住了,打得鬼哭狼嚎。
租子沒收成,四個人還成了這狼狽模樣,更好笑的是,回去的時候身上的泥被日頭曬干,四個人每走一步身上就撲簌簌地往下掉泥塊子,祖母這個大泥人氣鼓鼓地牽著仨小泥人,四個出土文物一進家門就把在伙房里做飯、聽見動靜探出頭來的吳氏驚掉了鍋鏟子。
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有順利收了租子的時候,那他們仨就會每人被祖母塞一個烤紅薯作為今天“乖乖的”的獎勵,三個人便躺在一袋袋、一筐筐的稻子里,聞著滿鼻子的稻香,望著天上的飛鳥與游云,并肩躺著吃紅薯。
程婉蘊約莫便是這樣長大的。
在這個世界,她從小到大記憶的每個剪影里,似乎都有祖母的身影,她就像是家里的定海神針,不管遇到什么事,她總會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挺挺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