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埋在哪兒?”群青真有些好奇。
“就南邊那個亂葬崗,有一棵大樹——你能不能別打岔?”章娘子罵道,“寶安公主再落魄,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非得跟著那個、那個山里野人……你以為那是好去處?”
章娘子做了個兩根手指在手掌上行走的動作。
“娘子,那是馬匪,不是野人?!比呵嘤仓^皮小聲提醒,“馬匪也分幫派,有自己的制度?!?/p>
“原來你都知道!”章娘子訝然打斷,“鄭良娣馬匪的出身,哪里做得了娘娘,封良娣是圣人顧念舊情,她燒了高香!明眼人都知曉,太子妃早晚會是寶安公主的,那她以后就是皇后,你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那可不一定,群青心想。
上一世公主的太子妃之位,有幾分是她籌謀的結(jié)果。
她是來給自己的行為找補,早已編好謊言,但沒想到,章娘子如此信任她,竟連借口都替她找好了。
章娘子口中說的抄家,不是她的遭遇,而是原本的掖庭宮女“群青”的凄苦身世。想到此處,群青將籃子內(nèi)縫好疊好的冬衣遞給章娘子:“勞煩娘子托人,把這個帶給我阿爺?!?/p>
剛剛頂替宮女“群青”的時候,群青在她的閣子內(nèi),翻看了她留下的所有的痕跡,在柜里發(fā)現(xiàn)了她縫補了一半的冬衣。這個因病而亡的小宮女,每年都會給她阿爺送冬衣。
“群青”的父親群滄,多年前因言獲罪,連累家人罰沒為奴,自己則判了個無期徒刑,還在牢里關(guān)著呢。
章娘子看到冬衣,面露不忍:“你說你得罪了寶安公主,以后該怎么辦呢?”
群青聽在耳中,忍不住望向章娘子,真有幾分疑惑:“娘子怪我一時意氣,我也想問娘子一個問題?!?/p>
她問:“這一路照拂,娘子堅持提攜,我能感覺到。您就不怕得罪其他人嗎?”
章娘子一怔。
隨即,她的目光變得柔和,淡淡道:“我都在掖庭二十年了,有什么可怕?裴監(jiān)作那老東西能將拿我怎樣?你也看出來了,寶姝是世家女,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六尚。走我們這一遭,不過是被送進宮來歷練、積累人情的。正因此,我才更要提攜你。
“有人生來便注定了青云之路,你我卻只是最卑賤的奴婢,錯過這次出去的機會,你也跟我一樣,在洗衣、涮恭桶里消磨二十年,把志氣都磨干凈?”
章娘子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剛管教你們時那么兇,又打又罵,你從來沒有記我的仇。你的能力和品性,本就不該在掖庭。我章四娘不是誰都提攜,我看準了,你與旁人不同,你是一個知恩圖報之人?!?/p>
群青神情一動:“娘子可是有事要托我?你說。”
無論是什么,她都會想辦法做到。
“沒沒——別說,真有件私事?!闭履镒优づつ竽蟮卣f,“若你日后有幸做了宮官,可一定把我給放出宮去。我和你經(jīng)歷差不多,兒時就入宮為奴,都沒見過宮外什么樣子。我可不想真的葬在亂葬崗里。”
群青點頭答應(yīng),章娘子便笑了,扯扯她的衣裳,又整整她的發(fā)髻,也有些惆悵,“可惜,以后沒人幫我管倉庫了。那么大的一個倉庫呀……”
“群青!”群青上了路,又聽見章娘子追出來,在身后高聲地喊,“你性子太過不馴,但你要記住,你現(xiàn)下只是奴婢,要學(xué)會低頭!我方才玩笑的,那理想可能有些太大。你做不了宮官便算了,活著更重要!”
說罷,章娘子福身低頭,以掖庭宮女面對著三等宮女的姿態(tài),遙遙相送。
低矮破舊的閣子夾出的巷道內(nèi),風(fēng)將群青的衣裙和披帛高高地吹起。她隔著重重屋檐,望著那道矮矮的身影,心中幾分震動。
上一世,她一意求死,似乎從來沒回過頭,便沒看到這一路上有許多人,曾暗中相護,又在她身后相送。
原來她的命,這么金貴。
群青忍著眼中熱意,也福下身,隔著數(shù)條巷道,屈身回禮,風(fēng)動兩袖。
這一世,活著……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