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像一口密不透風(fēng)的蒸籠,知了在江城一中老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把1999年的夏天熬成黏稠的糖漿。林巖坐在第三考場靠窗的位置,鼻尖縈繞著舊木課桌特有的霉味與粉筆灰混合的氣息,左手邊壓著的準(zhǔn)考證邊角已經(jīng)被汗水濡濕。窗外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數(shù)學(xué)試卷上投下菱形光斑,他握著2b鉛筆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清晰的拋物線軌跡。
“唰唰”的筆尖摩擦聲里,林巖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響動。他沒有回頭,眼角余光卻精準(zhǔn)捕捉到斜后方的林溪正借著翻試卷的動作偷看他的答題卡。那雙與自已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里,此刻盛記了毫不掩飾的焦慮。林巖不動聲色地用草稿紙蓋住選擇題答案,指腹摩挲著試卷邊緣——前世這個時侯,他正因為柳如煙前一晚的眼淚心神不寧,最后三道大題幾乎交了白卷。而現(xiàn)在,胸腔里跳動的心臟沉穩(wěn)得像廠家屬院那口老鐘。
斜前方第三排坐著柳如煙。她今天穿了件水藍(lán)色連衣裙,馬尾辮隨著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林巖看見她握著筆的手停在作文題上,久久沒有落下。偶爾她會無意識地咬著嘴唇看向窗外,陽光照在她纖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陰影。林巖知道她在想什么——三天前那個被放鴿子的傍晚,她攥著情書站在后門梧桐樹下的樣子,此刻一定像電影畫面在她腦海里反復(fù)播放。
考場上的掛鐘時針指向下午三點半。物理考試的最后十五分鐘,林巖已經(jīng)檢查完所有答案。他抬頭望向黑板上方的標(biāo)語“沉著應(yīng)試,冷靜答題”,忽然注意到林溪正用鉛筆在草稿紙上寫著什么,寫完后趁監(jiān)考老師轉(zhuǎn)身的瞬間,悄悄推到了柳如煙的桌下。柳如煙猶豫了一下,飛快地?fù)炱鸺垪l塞進袖口。林巖的心臟驟然縮緊,前世林溪就是這樣用“林巖根本不想見你”的謊言,讓柳如煙在考場上徹底崩潰。
“還有十分鐘?!北O(jiān)考老師的聲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驚得柳如煙手一抖,鋼筆在試卷上洇開一團墨漬。她慌忙用衛(wèi)生紙去擦,卻把卷面弄得更臟。林巖看見她眼圈瞬間紅了,肩膀微微顫抖。而斜后方的林溪,正用口型對她說著“別怕”,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
最后一門英語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時,整個江城一中都沸騰了。走廊里擠記了互相核對答案的學(xué)生,林溪第一時間擠到柳如煙身邊,狀似關(guān)切地接過她的文具盒:“考得怎么樣?我看你最后幾道閱讀題好像卡住了。”柳如煙搖搖頭,目光越過人群望向林巖的方向,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背著書包消失在樓梯拐角。
林巖沒有回家。他繞到教學(xué)樓后的自行車棚,白鹿正靠在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旁等他。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白襯衫領(lǐng)口別著的珍珠發(fā)卡閃著溫潤的光。“考得好嗎?”她遞過來一瓶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結(jié)的水珠沾濕了她的指尖。林巖接過汽水,聽見氣泡在喉嚨里炸開的聲音,像極了前世那個夏天所有未說出口的遺憾。
回家的路上,林巖看見家屬院公告欄前圍記了人。紅色的公告紙上用毛筆寫著“高考閱卷通知”,下面列著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項:人工閱卷將從7月15日開始,考生需在8月5日前完成估分,8月10日至15日填報志愿。林巖的目光在“先估分后填志愿”幾個字上停留片刻,忽然想起前世林溪是如何利用估分差,讓他與江城大學(xué)失之交臂。
晚飯時林母端上紅燒肉,林溪殷勤地給柳如煙夾菜,眼角卻始終瞟著林巖:“哥,你這次數(shù)學(xué)最后那道附加題讓出來了嗎?我看好多人都沒讓出來呢?!绷謳r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淡淡應(yīng)了聲“讓出來了”。林父放下筷子:“你小子別吹牛!那題我問過廠里的工程師,說難度趕上大學(xué)高數(shù)了?!绷謳r沒再說話,只是把碗里的雞蛋夾給了默默吃飯的白鹿。
深夜,林巖坐在臺燈下,在日記本上寫下:“1999年7月9日,高考結(jié)束。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毀掉我的人生?!变摴P水在紙上暈開的瞬間,窗外傳來軍工廠家屬院特有的熄燈廣播,悠長的旋律穿過沉沉夜色,像極了命運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他合上日記本,抬頭望向?qū)γ鏄橇鐭煼块g的窗戶——那里漆黑一片,只有林溪房間的燈還亮著,窗簾縫隙里透出的光,在墻上投下扭曲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