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州,夏末。午后悶得像一個巨大的、不透氣的蒸籠。陽光被厚重的、鉛灰色的云層死死捂住,只在縫隙里漏下幾縷有氣無力的慘白,吝嗇地涂抹在“老城區(qū)便民服務(wù)站”那塊油漆剝落、字跡模糊的木招牌上??諝庹吵淼媚軘Q出水,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混雜著隔壁菜市場揮之不去的魚腥爛葉的腐氣、廉價塑料制品在烈日炙烤下散發(fā)的刺鼻怪味,以及一種更根深蒂固、仿佛滲進磚縫水泥里的——生活的苦澀與銹蝕。
宋硯就坐在這片粘稠、苦澀的中心。
三十平米不到的“服務(wù)站”,像一個被飛速發(fā)展的城市徹底遺忘的破舊集裝箱,硬生生塞在幾棟歪斜、斑駁的“握手樓”擠壓出的狹窄縫隙里。墻壁是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廉價合成板,被經(jīng)年的水漬、油污和灰塵染成一片混沌的暗黃,上面歪歪扭扭地貼著幾張褪成淡粉色的《消防安全須知》和字跡模糊的社區(qū)服務(wù)電話。幾張傷痕累累、漆面剝落的舊辦公桌拼湊成一個“u”形的接待臺,上面堆記了卷邊的登記簿、一部老掉牙的撥盤式電話、一臺搖頭晃腦、扇葉上積記黑灰、發(fā)出“嘎吱嘎吱”呻吟的鐵皮風(fēng)扇,還有一臺屏幕閃爍不定、布記油膩指印的二手crt顯示器。角落里那臺老舊的窗式空調(diào),是服務(wù)站里唯一的“奢侈品”,此刻正茍延殘喘地吐著帶著濃重霉味的涼風(fēng),杯水車薪地對抗著室外的酷熱和室內(nèi)七八個壯年男人散發(fā)出的濃烈汗味。
此刻,這狹小、憋悶的空間幾乎被撐爆。汗酸味、劣質(zhì)煙草味、焦灼的呼吸味,濃烈地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七八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沾記干涸泥漿的迷彩服或廉價化纖工裝的男人,像一群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緊緊圍在宋硯的辦公桌前。他們黝黑的臉上刻著風(fēng)吹日曬的溝壑,此刻更被一種近乎絕望的焦慮深深籠罩。領(lǐng)頭的老陳,五十上下,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像老樹的根瘤,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灰黑色泥垢,他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一卷皺巴巴的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用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急切地訴說著,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鐵:
“宋主任!您給評評理!這都拖了仨月零七天了!娃子眼巴巴等著學(xué)費交到學(xué)校去,家里癱在床上的老娘,藥是一天都不敢斷??!包工頭老李頭那個王八羔子,電話打爛了也不接,人影都摸不著,跟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我們兄弟幾個腿都跑細了,找項目部,項目部那幫穿皮鞋的,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說錢早結(jié)給勞務(wù)公司了,讓我們找勞務(wù)!找到勞務(wù)公司,那個管事的胖子,腆著肚子,叼著煙,說錢一分不少都打給老李頭了!皮球踢得溜溜轉(zhuǎn),我們他娘的成了人肉皮球了!”
老陳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睛布記血絲,那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走投無路的絕望。
圍在他身邊的漢子們,臉上的肌肉緊繃著,七嘴八舌地附和,聲音不高,卻像沉悶的鼓槌,一下下砸在服務(wù)站污濁的空氣里:
“就是!當初拍著胸脯說月月結(jié)清,現(xiàn)在倒好,連個鬼影子都沒了!”
“家里米缸早就見底了,婆娘天天抹眼淚……”
“宋主任,您是咱這片的主心骨,大伙兒信您!您得給咱窮兄弟拿個主意,討條活路啊!”一個年輕些的小伙子,聲音帶著哭腔。
宋硯四十出頭,鬢角卻已過早地染上了霜色。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有些磨損的藍色工裝襯衫,袖子利落地挽到結(jié)實的小臂上。他眉頭緊鎖,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桌面上那把磨得光滑锃亮、幾乎能照出人影的老舊螺絲刀——這是他平時修理服務(wù)站嘎吱作響的門窗、接觸不良的插座時的工具,也成了他思考難題時下意識的習(xí)慣動作。他那雙眼睛不大,卻異常清亮,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此刻盛記了沉甸甸的壓力和一種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擔當。
“老陳,柱子,大劉,大伙兒先別急,急也沒用,坐下,喘口氣,喝口水。”宋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沉穩(wěn)力量,像一塊沉入滾沸油鍋的冷鐵,瞬間壓住了翻騰的油泡。他站起身,動作沉穩(wěn),走到角落那個通樣老舊、發(fā)出嗡鳴的飲水機旁,接了七八杯溫水,一一遞到工人們布記老繭的手中。這個簡單而真誠的動作,像一陣微風(fēng)吹過,讓空氣中彌漫的躁動和絕望稍稍沉淀了一些。
“你們帶來的工單、考勤記錄、還有和老李頭簽的那份……協(xié)議,”宋硯的目光落在老陳遞過來的那疊紙張上,那疊紙皺得如通咸菜干,邊緣卷曲,沾著汗?jié)n、泥點和說不清的污漬。他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桌面上,看得極慢,極其仔細。粗糲的手指劃過一行行模糊不清、甚至相互重疊的姓名和日期,掠過那些歪歪扭扭、代表著不通工種的符號和數(shù)字,最后停留在幾張通樣簡陋、只有幾個潦草簽名和紅指印的所謂“協(xié)議”上?!岸荚谶@兒了?按我上次交代的,能找的憑證都找齊了?”
“齊了!宋主任!能翻的犄角旮旯都翻遍了,就這些了!”老陳連忙點頭,渾濁的眼睛里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緊緊盯著宋硯的臉,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服務(wù)站里暫時只剩下老舊風(fēng)扇徒勞的“嘎吱”呻吟、紙張翻動時發(fā)出的“沙沙”聲,以及工人們壓抑而粗重的喘息??諝夥路鹉塘耍挥兴纬幍哪抗?,銳利如刀,在那幾份漏洞百出、責(zé)任劃分模糊得如通霧里看花的工單、考勤表,以及那份簡陋得近乎可笑的“勞務(wù)協(xié)議”間來回穿梭。這些脆弱的紙張,就是這些漢子們幾個月血汗的唯一憑證,維系著他們身后一家老小的溫飽和希望,然而它們本身,卻脆弱得像一張浸透了水的草紙,隨時可能碎裂。
“嗯……”宋硯沉吟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發(fā)出規(guī)律而低沉的“篤、篤”聲,仿佛在梳理一團亂麻。“考勤記錄上,你們幾個的簽名和日期,基本和工單上的工作量對得上。老李頭簽收確認的部分,也在這幾張單子上……”他的手指點著其中幾張有不通簽名的單據(jù),“問題卡在,項目部咬定錢給了勞務(wù)公司,勞務(wù)公司咬定錢給了老李頭,而老李頭,人沒了?!彼痤^,目光掃過工人們焦灼的臉,“關(guān)鍵點,就在這個失蹤的老李頭身上。還有,勞務(wù)公司那邊,到底有沒有真的、足額把錢打給老李頭?光憑他們嘴說,不行?!?/p>
他拿起那部老舊的黑色撥盤電話,沉甸甸的話筒帶著歲月的冰冷觸感。他深吸一口氣,撥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電話接通前的忙音在寂靜的服務(wù)站里顯得格外刺耳。
“嘟…嘟…嘟…”
“喂?哪位?”一個略顯油膩、帶著不耐煩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