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羽凡將金滿倉往下放時,手臂肌肉繃得發(fā)緊。
他先讓金滿倉的好腿挨著凳邊,再慢慢調整傷腿的角度,確保膝蓋不打彎,夾板邊緣避開凳角的毛刺。
“慢點。”霞姐也連忙過來幫一把手。
“咔嗒”一聲,金滿倉的傷腿落在凳面上,粗糲的木板硌得人發(fā)疼,他卻咬著牙沒吭聲,只是額角的冷汗又沁出了一層。
趙大爺走過來,沒先碰傷腿,而是用指尖繞著繃帶尾端的麻線結轉了兩圈。
他輕輕一扯,“嗤”的一聲,沾著草屑的紗布松了松。
他把銅煙鍋斜叼在嘴角,煙霧順著皺紋往上飄,眼神卻像錐子似的扎在傷腿上,從腳踝掃到膝蓋,連紗布邊緣沾著的草屑都沒放過。
“小診所包的吧?”他突然開口,煙鍋在嘴角顛了顛,“繃帶扯得太急,勒著血脈了。”他伸出拇指按了按紗布邊緣,“藥也用錯了,這黃藥水除了看著干凈,治跌打損傷還不如灶心土管用?!闭Z氣里沒帶半分情緒,卻像把鈍刀,精準剖開了包扎里的敷衍。
溫羽凡干笑兩聲,手在褲縫上蹭了蹭:“呵呵,確實是……路邊找的小診所?!焙斫Y滾了滾,沒敢多說。
麻線結被趙大爺一圈圈解開,沾著血漬的紗布松垮垮垂下來。
當最后一層紗布落下,金滿倉腿上那片泛著青黑的腫脹徹底露出來——皮肉高高隆起,像發(fā)面發(fā)過了頭,幾道青紫的瘀痕從膝蓋往下蔓延,在小腿肚上擰成猙獰的團。
趙大爺捏著煙鍋的手指猛地頓住,原本瞇著的眼睛倏地睜開,銳利的光掃過那片腫脹。
他往傷處湊了湊,煙鍋里的火星幾乎要燎到金滿倉的褲腿:“這不是摔的——是被人用硬家伙打斷的吧?”
溫羽凡的臉“唰”地白了,剛要張嘴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
金滿倉嘴角的笑僵在臉上,下意識想往后縮,可腿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反倒更顯狼狽。
還是霞姐反應快,她往前湊了半步,臉上的笑像朵突然綻開的花:“大爺您真是神了!這都能看出來?”聲音脆生生的,帶著點刻意拔高的敬佩,“就憑這眼力,比縣城醫(yī)院的大夫強十倍!”
“是啊是?。 苯饾M倉連忙接話,疼得發(fā)顫的聲音里擠出幾分討好,“神醫(yī)!您這是神醫(yī)的眼力啊!”
他想往前湊,卻忘了腿傷,一動又是陣抽痛,疼得他“嘶”了一聲,臉上的笑更顯古怪。
趙大爺被那幾句帶著熱乎氣的奉承烘得心里舒坦,煙鍋在指間慢悠悠轉了半圈,銅鍋沿磕著掌心的老繭,發(fā)出細碎的響。
他微微頷首,眼角的皺紋像被風拂過的稻浪般舒展開,藏在皺紋里的目光亮了亮——那是被人瞧得起的得意,混著幾分“我是誰啊”的自豪。
煙鍋里的火星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顫,在堂屋昏黃的光線下,映得他胡茬上的白霜都泛著暖融融的光。
沒等溫羽凡他們絞盡腦汁編說辭,趙大爺的目光已經在金滿倉滲血的紗布上打了個轉,又落回溫羽凡磨破的鞋幫,喉間發(fā)出一聲了然的輕哼:“欠了錢被人追債了吧?”
那語氣篤定得像在說“天要下雨”。
煙鍋往門框上磕了磕,火星子濺起來,又被他眼皮都不抬地吹滅了。
溫羽凡心里頭一塊石頭“咚”地落了地,隨即順著這臺階就往下跳。
右手下意識攥緊了褲縫,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聲音里裹著點刻意壓出來的哽咽:“大爺您真是火眼金睛?!彼瓜卵燮?,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刻意憋出來的沙啞,“前兩年,我跟我這兄弟合伙倒騰點貨,手頭緊時腦子一熱,就碰了那高利貸。原以為能周轉開,哪想到利滾利跟滾雪球似的,眨眼就成了填不滿的坑……”他重重嘆口氣,肩膀都垮了下來,“說到底,還是我們貪心,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活該啊……”
“當初勸過他們別碰那些錢,偏不聽,現(xiàn)在好了……”霞姐趕緊接話,手里的帆布包帶被攥得發(fā)白,眼神里擰著點恰到好處的擔憂,像是真怕債主追上門來,“那伙人兇得很,拿著棍棒堵了我們三回,這不,滿倉的腿就是被他們打的……”
金滿倉配合地往傷腿上瞥了眼,嘴角撇得像被霜打了的茄子,頭垂得快抵到胸口,聲音蔫蔫的:“現(xiàn)在連躲都沒處躲,只能往這山溝里鉆……”他故意讓聲音發(fā)顫,活脫脫一副被追債逼得走投無路的模樣。
趙大爺聽完,煙鍋在嘴里咂摸了兩下,竹節(jié)煙桿往掌心磕了磕,慢悠悠道:“這世道,生意哪那么好做?!?/p>
他語氣里帶著點唏噓,轉身掀開墻上那掛褪色的粗布門簾。
門簾一動,里屋藥柜的木頭味混著草藥的苦香就漫了出來,那味道清苦里帶著點土腥,是山野里獨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