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倉被溫羽凡扶著,慢慢靠在堂屋的竹椅上:“是啊,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p>
竹椅的藤條有些松了,金滿倉一坐上去,便發(fā)出“吱呀”的呻吟。
傷腿上纏著的新藥布還帶著潮氣,艾草與樟腦的氣息順著布紋往外鉆,混著老人身上的旱煙味,在空氣里攪出一股踏實(shí)的暖。
趙大爺幾步跨過來,布滿老繭的手掌往金滿倉傷腿上一按。
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紙,指腹上的裂口還沾著點(diǎn)泥土,卻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道,既沒弄疼他,又能清楚摸到骨頭的輪廓。
“胡鬧嘛這是!”老人的眉頭擰成個疙瘩,川音里帶著岷江號子特有的頓挫,尾音微微往上挑,又猛地砸下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當(dāng)是說耍子?”他手里的旱煙桿往土墻邊一磕,銅煙鍋?zhàn)苍诖u石上,濺出幾點(diǎn)火星,“這腿骨才剛對上縫,你們就慌里慌張要走?路上但凡顛一下、磕一下,骨頭長歪了,這輩子怕是都得拖著條瘸腿走路!”
溫羽凡往前邁了半步,彎腰深深鞠了一躬。
額前的碎發(fā)被晨露打濕,一縷縷貼在額頭上,帶著冰涼的潮氣。
他抬起頭時,眼角的細(xì)紋里還凝著水珠,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感激,又摻著幾分無奈:“大爺,我們……實(shí)不相瞞,是惹了天大的麻煩。在您這兒多待一天,就多一分連累您的風(fēng)險。我們不能這么做?!?/p>
“多大的麻煩?不就是欠了高利貸,被人追著要賬嘛!”趙大爺“嗤”了一聲,揮著煙桿的手在半空劃了個弧,煙袋鍋里的火星子隨著動作濺出來,落在他藍(lán)布圍裙上,燙出幾個小黑點(diǎn),他卻渾不在意,“我在這山溝溝里活了六十八歲,年輕時跟熊瞎子搶過蜂蜜,暴雨天在岷江里撈過木頭,啥陣仗沒見過?還怕幾個放賬的龜兒子?”
金滿倉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被煙味嗆著了,又像是疼的。
他用指節(jié)死死抵著嘴角,指節(jié)泛白得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臉色瞬間褪盡血色,連嘴唇都抿成了青紫色。
咳了好一會兒,他才喘著氣擺手,聲音發(fā)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大爺,比那……比那嚴(yán)重多了,真的會要人命的。您就別留我們了,算我們求您了?!?/p>
趙大爺捏著煙桿的手猛地一抖,銅煙鍋在指間晃了晃,幾點(diǎn)火星子落在他開裂的手背上。
他卻像沒知覺似的,只是盯著金滿倉煞白的臉,又掃過溫羽凡緊繃的下頜、霞姐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
堂屋里靜了下來,只有灶間余燼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緩緩直起腰,把煙桿往腰后一別,沉聲道:“等著?!?/p>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抓起墻角的藥簍,轉(zhuǎn)身就往院外走。
藍(lán)布褲的褲腳蹭過門檻上的青苔,帶起幾片濕綠的碎屑,背影在晨霧里一晃,便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小徑上。
半個時辰后,當(dāng)晨霧開始在陽光里慢慢融化時,趙大爺背著藥簍回來了。
簍子里的接骨草、丹參、艾草還沾著晶瑩的晨露,葉片上的絨毛看得清清楚楚,帶著后山松針與腐葉的清苦氣息。
他的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劃了好幾道被荊棘掛出的紅痕,沾著點(diǎn)泥土,卻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一進(jìn)院,他就直奔灶房,在灶臺前支起那口黑黢黢的砂罐。
柴火被塞進(jìn)灶膛,“噼啪”聲里,火苗舔著罐底,很快就有白色的熱氣從罐口冒出來。
濃重的藥香先是在灶房里打了個轉(zhuǎn),接著便漫過堂屋的門檻,順著墻縫往各個角落鉆,連竹椅的藤條縫里都浸滿了這股味道。
“給你們備了十貼外敷的膏藥。”趙大爺用根枯樹枝撥弄著砂罐里翻滾的藥湯,火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明明滅滅,把那些溝壑照得愈發(fā)清晰,“再給你們寫個方子,膏藥用完了,照著方子去抓藥,別用錯了劑量?!彼f著,從罐里撈出煮得軟爛的草藥,放在青石臼里,用木槌“咚咚”地?fù)v著,“這方子是我年輕時跟個老神仙學(xué)的,當(dāng)年我在伐木場從架子上摔下來,腰骨裂了縫,就是靠這膏藥貼好的?!?/p>
溫羽凡站在灶房門口,看著老人佝僂著背,把搗好的藥泥攤在油紙上,又從柜里摸出個小紙包,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撒朱砂粉。
朱紅色的粉末落在深綠色的藥泥上,像雪落在松針上,格外顯眼。
老人的動作很慢,指尖卻穩(wěn)得很,每一下都透著鄭重。
藥香越來越濃,混著柴火的煙味,在空氣里釀出一種沉甸甸的暖。
溫羽凡覺得喉嚨發(fā)緊,像是有什么東西堵著,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