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褐色的木柱深深扎進山腳的石縫里,底層墊著的青石板爬滿青苔,被雨水泡得發(fā)亮。
飛檐翹角像被歲月磨鈍的獸牙,斜斜指向夜空,檐下掛著的紅燈籠早已褪成淺橘色,綢面被風撕出幾道細縫,燈籠穗子沾著夜露,在風里晃晃悠悠地蕩,拉出的殘影映在斑駁的木墻上,像誰用指尖畫下的虛線。
門楣上方掛著塊梨木牌,「阿朵民宿」四個朱砂字被風雨啃得邊角發(fā)毛,筆畫間還留著幾道深褐色的水漬,卻仍能看出橫撇豎捺都帶著股苗地特有的熱辣勁。
那字像是活的,在昏黃的燈光里明明滅滅,既像在朝他這個渾身濕透的過客招手,又像在無聲地警告:這屋檐下的溫暖,未必容得下所有心事。
溫羽凡熄了摩托車,抬腳推開那扇雕花木門。
“吱呀——”一聲長響刺破寂靜,木門軸里的鐵銹摩擦著,聲音在空蕩的堂屋打了個轉(zhuǎn),才慢慢消散。
火塘里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映亮了屋角的身影。
是個穿靛青色百褶裙的少女,正坐在矮凳上,手里攥著塊半干的獸皮。
她的指腹粗糙,帶著常年勞作的厚繭,正用力往獸皮上抹著什么膏狀的東西,動作又快又勻,獸皮邊緣被她捋得服服帖帖,泛著溫潤的光。
聽見門響,她握著獸皮的手頓了半秒,隨即抬起頭,脖頸間的銀項圈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圈上墜著的小銀鈴碰在一起,發(fā)出“叮鈴”一聲細碎的響,像把被風揉碎的月光。
“客人要住店嗎?有房間?!彼穆曇舸嗟孟裆綕纠锏娜?,撞在堂屋的木梁上,濺出幾分清冽。
說話時,她的眼角余光飛快地掃過溫羽凡:
掃過他被雨水泡得發(fā)沉的黑色風衣,衣擺處那幾塊早已發(fā)黑的血痂像干涸的泥塊嵌在布料里;
掃過他背后鼓囊囊的劍袋,帆布被雨打濕后,勾勒出里面長條形硬物的輪廓;
最后,目光落回他沾滿泥水的鞋底,才慢悠悠地收了回去。
她的指尖卻下意識地在腰間摩挲著什么。
那是個巴掌大的牛皮囊,邊緣縫著暗紅的絨線,被她的拇指反復(fù)碾過,囊身微微起伏,像是藏著活物。
她的眼神里沒有尋常少女見了血污的驚懼,反倒像只警惕的山貓,瞳孔在火光里亮得很,透著股苗人特有的機敏,仿佛正在心里飛快地掂量:這渾身帶著血腥氣的外來者,是過客,還是麻煩?
溫羽凡的目光快速掃過堂屋。
火塘里的老松木燒得正旺,火星時不時“?!钡乇_,濺在青石砌成的塘沿上,隨即熄滅。
木柴燃燒的清香混著另一股更濃烈的味道——是酸湯魚的辛香,帶著番茄發(fā)酵后的醇厚酸氣,裹著木姜子獨有的辛辣,順著蒸騰的熱氣往人鼻腔里鉆,勾得胃里一陣空響。
二樓的走廊懸在頭頂,幾串干辣椒用麻繩串著,紅得發(fā)亮,像一串串凝固的火焰,在穿堂風里輕輕晃悠,把投在墻上的影子也晃得搖搖晃晃,倒像是給每個緊閉的房門系上了道鮮活的腰帶。
“來一間?!睖赜鸱查_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沙啞,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
少女點點頭,起身時百褶裙掃過火塘邊的柴火堆,發(fā)出“簌簌”的輕響。
她引著溫羽凡上了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二樓走廊的地板縫里漏著火塘的光,在腳下明明滅滅。
他選了最里間的閣樓,推開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撲面而來:
木床是用整根雷公山香樟木搭的,床板上還留著淺淺的樹紋,摸上去帶著木頭特有的溫潤。
藍底白花的粗布床單鋪得平整,上面印著的纏枝紋是用靛藍染料手工染的,邊緣處有些許暈開的毛邊,反倒透著股質(zhì)樸的暖意。
枕頭邊擺著個巴掌大的香囊,青布面上繡著只展翅的蝴蝶,翅尾的金線在微光里閃著細弱的光。
溫羽凡湊近聞了聞,先是艾草曬干后的清苦,緊接著鉆出來的是雄黃的微辛,兩種味道纏在一起,不沖鼻,卻有種讓人安心的厚重,顯然是苗家人用來驅(qū)避山間毒蟲的。
那針腳密密實實,連蝴蝶翅膀上的紋路都繡得一絲不茍,倒像是把苗地的草木智慧,都細細密密縫進了這小小的布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