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時,木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窗外的蟲鳴恰好停頓半秒,仿佛也在聽這異鄉(xiāng)客的動靜。
剛推開閣樓門,走廊里還浮著夜霧未散的潮氣,樓下突然炸響一串急促的苗語。
阿朵的聲音里裹著罕見的厲色,尾音像被拉緊的弓弦,陡然拔高的顫音幾乎要刺破堂屋的木梁:“莫亂碰火塘第三塊磚!”
溫羽凡下意識地俯身,透過樓梯扶手的縫隙往下看。
穿熒光綠沖鋒衣的男孩正僵在火塘邊,手還保持著要去掀磚塊的姿勢,指節(jié)泛白,臉上的好奇瞬間被驚恐替代。
方才被他指尖碰過的磚縫里,半截竹筒斜斜嵌著,筒口爬滿了棕紅色的蠱蟲。
那些蟲子擠成一團,細如發(fā)絲的足須在火光里泛著油亮的光,正以一種違背常理的弧度扭曲、纏繞,織成個詭異的螺旋,仿佛有生命般蠕動著。
“哐當!”阿朵的動作快得像道風。
銅盆帶著破空的風聲砸下去,精準地扣住磚面,金屬碰撞的脆響驚得火塘里的火星“噼啪”四濺,落在青石板上,轉眼便熄成細碎的灰燼。
男孩踉蹌著后退兩步,撞在身后的竹凳上,凳腳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就在這時,溫羽凡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了一聲。
那聲響在驟然安靜的堂屋里格外突兀,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潭,連火塘里跳躍的火苗都頓了半秒。
阿朵猛地抬眼,目光穿過樓梯的陰影撞上他的視線。
方才眼底的厲色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甜得像浸了蜜的笑,眼角彎成兩彎月牙:“客人想嘗酸湯魚么?”
她說話時舌尖輕輕抵著上顎,尾音拖著苗語特有的婉轉調子,像山澗流水繞著石灘打了個旋。
耳后那截蛇形刺青隨著仰頭的動作微微起伏,青黑色的鱗片在火光里若隱若現,仿佛真要順著脖頸爬上來。
“好,給我來一份。”溫羽凡應聲邁步下樓,皮鞋踏在木梯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咚咚”聲,與火塘里松木爆裂的“噼啪”聲纏在一起,倒像支不成調的小曲。
阿朵轉身從火塘上吊著的砂鍋里舀出一碗酸湯,粗陶碗剛落在桌上,白霧便騰地冒起來,裹著熱辣的酸香往人臉上撲。
湯面上浮著層紅亮的油花,野山椒碎像撒了把碎紅瑪瑙,其間混著幾粒雄黃粉,在火光里閃著細碎的金芒,細看時竟像落了星子。
溫羽凡執(zhí)勺舀了半勺,吹了吹便送入口中。
熱流剛觸到舌尖,酸辣鮮燙便炸開了,野山椒的烈、番茄發(fā)酵的酸、木姜子獨有的辛香,還有魚肉的清甜,在口腔里層層疊疊地漫開。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喉結滾動時,頸側那道淡疤隨著動作輕輕動了動,像條剛醒的小蛇:“這酸湯的力道夠勁,魚鮮里還透著木姜子的野香……地道?!?/p>
“客人是會吃的!”阿朵笑得更歡了,頸間的銀項圈隨著動作“叮鈴叮鈴”響,細碎的銀鈴墜子擦過靛青色的衣襟,“這酸湯是用百褶裙邊的老壇泡了三年的,壇沿的酸水都結了層厚痂;魚是今早從后山水潭撈的活物,殺的時候,鰓蓋還在動呢。”
她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牛皮蠱囊,囊身隨著動作微微起伏。
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小臂上一截蛇尾刺青,青黑色的尾尖與耳后那截蛇頭遙相呼應,像是條完整的蛇盤在她身上。
溫羽凡低頭瞥了眼自己的風衣,衣擺處的血痂被火塘的熱氣蒸得發(fā)軟,散發(fā)出淡淡的鐵銹味,混著酸湯的香氣鉆進鼻腔,確實有些煞風景。
他皺著眉扯了扯衣領,布料摩擦過結痂的傷口,帶來細微的癢意:“實不相瞞,想借身干凈衣裳換洗?!?/p>
“客人稍等?!卑⒍鋺暺鹕?,靛青色的百褶裙掃過火塘邊的第三塊青磚,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敲在空心的木頭上,在寂靜的堂屋里蕩開圈神秘的回聲。
不過片刻,她便從二樓抱來件青布對襟衣。
粗麻的布料上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湊近了能聞到淡淡的草木香,像是剛從曬谷場收回來,混著艾草與松針的清苦:“現成的男裝只有阿爹留下的舊衫,客人莫嫌棄。”
溫羽凡接過衣服,指尖觸到布料的粗糙紋理,心里莫名一暖:“多謝。還有我這衣服,你這店里能幫著洗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