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此有了那么一點興趣。
接下來的數(shù)日之內(nèi),他也不再排斥與對方交流,不過盡管如此,他們倆沉默的時間總是絕大多數(shù)。孫悟空也能察覺到對方試著在動用自己的力量,畢竟在貼上那道帖子之后,五行山便落地生根,他與對方貼合得如此緊密,感覺不出才是怪事。
如來讓他吃鐵丸飲銅汁,孫悟空自己對此倒是沒什么感覺,他只不過有些懷念花果山上結(jié)出的新鮮水果和偷吃過的那些蟠桃。倒是那個自稱是五行山的,起初還真是問了個傻問題,弄得他發(fā)作也不是,不發(fā)作也不是。
他覺得一定是對方把他也帶蠢了,他也才會閑著無聊扯那么些問題去問她。
一來二去地,他把對方的性格也摸清了不少。她的言語和行事風(fēng)格完全沒有丁點如來的風(fēng)格,況且這才不過短短兩天,想必不可能是在化形為山后突然產(chǎn)生了靈識;另一方面,孫悟空倒感覺這不過像個年紀不大的尋常人類,他由此生出了一種猜想——未必就不是某個孤魂野鬼的魂魄附在了這五行山上,可普通的鬼魂,會當真感受不到一丁點如來的法力而擅自接近?
別的不說,肯定是會先被土地或是五方揭諦攔下的。
這個猜測還有一個疏忽之處。
從對方所說過的話的內(nèi)容和語氣來看,她絲毫未曾提及過自己的死亡,反倒偶然間提到過的都是些孫悟空未曾聽聞過的事情,他壓根無法從中推斷出對方的來處。如此的撲朔迷離愈是激發(fā)出了他的好奇心,他忽然覺得,和她聊聊也是件頗有樂趣的事了。
在那之后,他甚至偶爾還會教導(dǎo)教導(dǎo)對方如何修煉。從她的笨手笨腳來看,怎么著也不可能是如來那邊的人物,當然,話說回來,他也感覺得出對方資質(zhì)了得——雖然還及不上他——這也從另一方面佐證了這的確還是如來右手所化之山,而不是被別的什么所頂替。
不,或許確實是頂替了罷。
只不過并非是通常意義而言的“頂替”……
孫悟空覺得自己已經(jīng)猜出了點對方的身份,但實際上又沒有,時間倒也消磨得快,他本以為在這五行山下會度日如年,可沒想到仿佛只是眨巴個眼睛的功夫就到了冬天。
五行山并沒有他想象中結(jié)合得緊密,近一年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他重新掙出來,至少將腦袋露在了外面——當然,也就僅限如此了。此時已然是瑟瑟之秋,滿眼只能見得一片金黃,從秋轉(zhuǎn)冬的變化讓這金黃也逐漸染上了白色。這地方的氣候比花果山嚴酷得多,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石猴可不覺得這有什么。
……可惜他也不總是感覺這么良好,最為嚴寒的時候,他也多少覺得有些難捱。他心里又開始賭咒罵著如來老兒,心道他肯定是故意選了這么個環(huán)境。
哪知道,身上壓著的這座山比他自己還緊張,那語氣的忐忑再怎么掩蓋也沒辦法瞞過齊天大圣的耳朵。
這樣好像也不壞。
直到這時,他還沒發(fā)覺到自己的想法與一開始相比的變化。
那么,到底是什么時候感覺到的呢?
孫悟空側(cè)過頭往后睨了一眼和豬八戒交談甚歡的家伙,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在他被壓在五行山后的第十年的春天,某一日的清晨,他是被從頭頂上落下來的桃子給砸醒的。
他假裝自己一直都沒察覺到對方的小動作,也假裝自己一直都沒察覺到對方為了栽培起一棵樹所手忙腳亂費的勁。等到他聞到桃果的香氣兒的時候,他可就沒法再裝下去了。但這一次,他還是裝著毫不在意地開口問道:“你在鼓搗個什么玩意兒?”
“桃子啊,大圣?!?/p>
她喜滋滋地答道,接著就開始敘述她是怎么在后山腰上發(fā)現(xiàn)了個被咬去一小半的桃子,又是怎么費了老鼻子勁把它滾到了這邊來,又是怎么折騰了很久才逐漸找到栽培的要領(lǐng)。孫悟空一邊聽著,一邊時不時應(yīng)上兩聲,自己都好奇自己怎么來的如斯耐心,聽她在這兒絮絮叨叨半天。
同一年的冬天,每當土地他們不在時,他頭頂上總是會多出一塊造型丑陋的石板,曾稱號作“美猴王”的孫悟空對其嗤之以鼻,卻也知道這是對方花了多少力氣才勉強弄出來的東西。他領(lǐng)了對方的好意,另一頭,心里卻有點微妙。
無緣無故地,又有何必要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可還記得她打從一開始就口口聲聲地沖他“大圣”、“大圣”地叫,這一點也讓他生出不少疑竇。雖說他長年不與人間來往,可初來此地時也見過些因為突降此山而來探查情況的附近村莊的村民,這“山”的談吐措辭可與他們大相徑庭。
而且,聲音倒還挺好聽的。
事情是從觀音自此地經(jīng)過時所改變的。
觀音菩薩要去東土大唐尋個取經(jīng)人,這一路上便在為此人挑選他未來的徒弟以助他順利取得真經(jīng),彼時,孫悟空高傲的心氣已被磨平不少。盡管從本質(zhì)上來說,他還依舊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圣,可這五百余年的時光,已經(jīng)足夠他沉淀下自己的心性,仔細反省自己當年究竟是哪里做了錯事。